如果把人的大脑比作一块硬盘,那么它需要语言来驱动,因而在语言形成系统之后,记忆也会开始逐渐清晰。
我曾经问过我身边的人,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段记忆是什么。
我裹着厚重的学士服,炎热的天气本就让人觉得烦闷而沉重,礼堂里熙攘而喧闹的人群让这种感觉更甚。
我的室友中的年龄最大的大哥想了想,跟我说,是他妈牵着他的手过马路,当时他看着他的矮小的身影在室外烈日下的斑马线上投下的阴影,他抬头,突然就感觉到阳光照进了他的眼睛,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打拉下了帽檐。
他本能地觉得这只手是自己的依赖,他想去抓,可是触摸转瞬即逝,然后是汽车鸣笛的声音灌入耳膜,周遭的人走路的声音,马路上黑白分明的斑马线,一切好像如潮水般涌入了他的大脑里。
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世间万物好像都有了具体的形状,他冲击,他茫然,接着他听见了有谁在哭的声音,他想叫妈妈来让这个人闭嘴。他憋足了劲儿大喊妈妈,一个妇人就出现在面前,他觉得这么漂亮的人肯定是自己的妈妈,于是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后来我跟我妈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妈跟我说,当时她牵着我过马路,我突然死活就不走了,后面的车等不及了就按喇叭催,把我吓得哇哇大哭,她只能把我抱起来走,过了马路她打算把我放下的时候才发现我睡着了,口水都流出来了。”老大描述得绘声绘色,给寝室里的几个人都逗笑了,紧接着他看向我,说,“老幺,你小时候呢?”
我没笑,因为话虽然是我问的,但是我刚刚就在想我的小时候的记忆,没仔细听,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老大他们几个都在看着我。
我说,“就是我爸我妈坐在床上,他们教我说话。”
“哦哦。”他们就又转过去了,笑着说还是老大的记忆更离奇。
老二又跟我说,“老幺,你自己提起来的这个话题,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呢。”
我笑笑没说话,他们就又聊起来了别的,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
但其实我撒谎了,我小时候的第一段记忆不是他们教我说话,甚至不是关于我爸我妈,而是关于我哥。
我哥大我三岁,小时候大家都在外面玩泥巴,捉虫子的时候,他从来不被允许做这些,因为他要照顾我。
他甚至没有上过幼儿园,就连小学都晚入学了一年。因为我。
我的父母要上班,他们很忙,忙到没时间来照顾我,于是我哥承担了这个责任,他要给我换尿布,教我说话,给我把饭菜弄成好消化的样子喂给我,然后清理我吃饭时掉在地上身上的残渣。
比起打理我这个拖油瓶,无论是跟同龄人在外面玩,还是在教室里学习他感兴趣的汉字都是更好的选择。可是它们都被我剥夺了。
他比我的父母给我的关怀更多,可是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他恨我。
恨到想杀了我。
我如同之前无数个普通的日日夜夜一样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什么东西覆盖在我的脸上,我开始无法呼吸,我无力的双手无法将那个东西从我的脸上移开,我挣扎,试图从中脱离,可是我年幼的身体无法让我摆脱困境。
就在我感觉我的意识将要从我的肉体之中抽离的时候,那个压迫我的力道突然消失了,我看见了我哥的脸,和他手中拿着的枕头,他满脸的眼泪,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那时候还看不懂的恨意。
我人生中的第一段记忆,是我哥要用枕头闷死我。
可是他心软了,在我就快死掉的时候,他放开了我。
后来我觉得,也许放过我是他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可是当时的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我哥的反常吓哭了,可是我看着我哥,他比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我哭得更伤心。于是我爬过去,用手擦掉他满脸的眼泪,跟他说,“哥哥,别哭了。”
他甩掉我的手,看我被枕头闷得发红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白予晏,我恨死你了。”
那天也许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可是我当时能够理解的词句并不多,于是经年累月,我脑海里留下印象的只剩下这句话。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他的厌恶来自何处,我依赖他,只是因为他陪伴我的时间比谁都多。
真正知道原因是我刚上小学的那个秋天。
老师安排了第二天交班费,十块钱。我放学早,我哥带我一起回家。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回来。我就去衣柜里翻零钱,他们有时候会把零散的硬币放在衣柜的夹层里。我翻着翻着,从衣柜的角落里滑出来一个红色的本本,从我够不到的高度“啪”地掉在地上。
慌乱之中,我把它踢进了床底,连同找出来的几枚硬币一起掉在地上。
我趴到地上把硬币拾起来,吹吹上面的灰尘。那个本子也被我从床底摸出来,上面明晃晃地印着“收养登记证”几个字。
我愣住了。